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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末世中,我在轮船上找到了神明 | 科幻小说

及li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中秋和国庆的长假快到了。

中秋,是一个关于思念和团圆的节日,无论身在何处,对亲人和爱人的思念都能让我们更好地明白,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

本周我们为大家带来思念和团圆主题的两篇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讲述了最后一位苏联宇航员的故事:无嗣老夫妻从海里捡了个外星青年

进入长假后,大家将迎来一段连续和完整的阅读时间,因此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有一个收获满满的假期!

| 及立 | 一个希望天塌下来但没有人受伤的人。


无人思及你

全文2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风不会害怕人,但火会。灭火,二氧化碳就足够了。灭风,你有对抗风的办法吗?

对,首先风不能算一种物质,它是由气体压强差引起的一种“力”。这种力能将高温带往地球各地,没有人可以阻止风的到来,就像你没办法阻止空气包围你,你发现风像什么了吗?没错,是爱情,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渗入你的生活,你根本没办法阻止。你的姿态也很像风的,你像风一样拥有纯真的力量。

电视里正播出新的新闻。

“近日,我们终于与失联的红船102号取得联系,”由于黑子周和飓风的影响,红船102号被困了一个月,电视里天天报导这事,全世界的人都很关注。“原来102号已经从一艘偶然靠近的灰船那得到了物资和定位系统,现在正急速赶往南极。”

这是叫那艘灰船上的乘客去死。没有足够的燃料,灰船无法跟随红船前行,也无法保持原地等待救援,南半球陆地本来也少,无法停靠。

你生气地摁掉电视,你看不惯红船总是拥有这么多特权。你说,“不过都是人。”

你又一次简单地得出结论,“人的坏真的是坏到骨子里的。”

是啊,人们的坏本就千奇百怪无奇不有,但又非常统一,统一地指向一个词——人性。即指人天生如此,生来如此呵。这是人类的天赋,也是人类存世如此久远的原因。我知道你明白这些,你经常跟我说这些。

这时我看见停在我们窗外的鸟儿扑闪着翅膀离开了,它很努力地冲向天空,轮船划起的波浪却将它裹挟住,我等待着它冲出来,但它没有。波浪太沉重了。这溺亡的动作很熟悉,很多生物都是在人类创造的环境无力地走向死亡。人类的一切对其他物种总是很有影响力。

你还沉浸在新闻中,生气地说了一句,“太无耻了。”其实这种情况还是很少发生的,总要很多偶然的情况加在一起。

但我喜欢你这时简单的样子,好像你只是一个需要陪伴、很好哄骗的孩子。让人只想告诉你全世界上我最爱你。

如果你也这样爱我就好了。

“要是我们也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呀。”

我趴在床上,感觉到你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

“那就去死好了。”你的回答也没有温度,哎,你突然又不是那个情绪激动容易跳脚的小孩了。

我望向你,想真切地看清你的表情,这个角度的你在暖色光晕下显得很温和,脸上一大片浅橘色的阴影,刀削似的下颌线也消失不见,但你依然可以说出最刺耳的话语,你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该不会怕死吧,我就知道你一直是个胆小鬼。”

只是你大概没想到我们后来真的有一次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每年五月,北半球要开始发烫了,一场场大雨接二连三地下,灼热的水蒸汽将人们从这里赶跑,要是在室外待上一秒钟人都会被热晕的,就算是在室内,将冷气开到最足,许多人也无法忍受这种极高温带来的生理不适,必须曝晒在光下的植物就更无法生长了,于是人们不得不乘上南下的巨轮,带上农作物带上家禽,按照红黄绿灰的顺序一圈一圈向南极洲围拢,将南极洲附近围得水泄不通,每一艘巨轮就像一个小城市。等到夏天终于从北界离开了,人们又从南边匆匆回去。

这样,无数巨轮隆隆地来,又隆隆地去,人们借助这样的方式一代代存活,让我想起一种鸟,那种鸟是候鸟,不过从前它们爱往暖和的地方走,现在也不得不和我们一样往低温的地方去了,都是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看起来很笨拙,也很无奈,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北极圈里一些陆地倒是温度适宜,那边一向远离太阳辐射,但是上面的房子租金贵得吓死人,也只能容纳下小部分人,几个国家靠着这几个地界将国际形势重新洗了牌,尤其是拥有格陵兰岛的丹麦,南极洲地倒是大点,温度也很好,只是门槛更高了,那里只属于全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他们聪明又纯净,普通人不可能进入那里。不过人们不恨南极洲,只嫉妒北极圈,因为我们使用的轮船,我们吃的食物,我们穿的防护服,我们戴的防护头盔,我们用的药物,甚至给我们远程看病的医生,全都来自于那里,可以说没有那里的人们,就不会有我们。

南极洲,鸟语花香的地方,乌托邦一般的地方,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以前也以为我有机会进入那里,而你甚至半只脚都跨进去了。

也有许多人连坐上轮船都是一种奢望,他们只能在夏天到来时默默忍受着高温的折磨,或者选择安乐死,那是很人性化的选择了,安乐死药丸也是南极洲的发明,这趟旅程结束我就要去街边领一颗水果味安乐死药丸啦,那是免费的,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然后我就只剩下躺在床上慢慢等死,我想我已经准备好赴死了,我一定会从容不迫。

我们就相遇在一个巨轮启航的五月,我其实心底很喜欢我们这样相遇,像宿命。这个时代如果能有什么让你感受到是宿命的存在,那一定是顶珍贵顶珍贵的。因为人们已经很难去相信什么了,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人们倒是相信那些相信感情的人都是傻瓜。知琪说我就是个傻瓜。

那天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等待上船的人们在长长的港口道排成一列列,缓慢前移,这里其实也是封闭且充盈氧气的,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地穿上防护服,是怕癌。然后我就看见你了,你太打眼了,这个时代的美貌其实并不少见了,但我看到你的时候眼角还是跳了一下,我感到被什么击中了,这种感觉同时伴随着一丝酸楚,好像我就已经预示到了什么。

你没有戴防护头盔,我很佩服你的勇气,麦色的肤和银色的发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眼前,你让你的美恩赐似的给众人看见,头盔被你抱在胸前,周围的人都被你吸引去注意力,你突然就蹲下了,好像被憋坏了一样,大口喘着气。没有人上前询问你,大家害怕你是癌症患者,我也没有,我很胆小,一开始就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除了这个我想还因为我被你的美镇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开脱罪名的借口,你的美本来有惊人的力量。

知琪曾经说过,这是人与人距离之间最遥远的时代,人人都穿着防护服害怕感染癌的样子,什么小心思小动作也都可以悄悄掩盖在这身防护服下面,知琪说这话绝没有抱怨的意思,她只是喜欢这样去阐述去总结。而且她还说,我们所有人都该感谢防护服,它不仅为我们阻挡了病菌侵袭的可能性,还给我们提纯了氧气浓度合适的空气。

后来我才知道你那时病已经有点严重了。你快步奔向出口,银发向身后流淌,我想知琪形容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流也不过如此了,人们纷纷给你让路,你肯定难受坏了,那时我还以为你在假装特立独行,只是盯着你的背影。你的背影也有一种很吸引人的魔力了,但同时我也感到危险的气息混杂着海洋的味道扑面而来。


知琪说过轮船很像他们满族神话里的宇宙,一层一层的,每层都住着神、魔和生物,她不喜欢。

巨轮的底层是家畜住的地方,常常向上面几层居住层传来草料味和粪便味,最下面的居住层受影响最大,船票当然也是卖得最便宜的,所以底层的乘客常常跑到甲板上透气,我就住底层。甲板上种了许多快熟的农作物,都是机器人在收割照料,我看它们工作能体会到原始的乐趣,现代人的体力几乎不能支撑这么高强度的劳动了,因为高温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

我没想到我又在甲板上遇到你了。

我看到一只翅膀有力的白鹭掠过巨轮,爪子蓦地松了一下,掉下一只鱼。那只鱼落在甲板上空的透明封闭罩上,马上被船体自带的清理功能扫掉了,大概率会成为肥料。

你冲着离开的白鹭大喊,谢谢,那声音中带着令人迷惑的不可思议的真诚。我好久没看到人这么真诚的语气。

这时你已经戴上头盔了,透明玻璃下一张灿烂的笑脸。这个时候的你看上去又不危险了,我鬼使神差地试图与你搭话。

巨轮正驶出去,远处的房子蚂蚁似的向北方移动。房子的主人们都是少有的倔强的人,他们付不起船费,甚至租不起北边的地窖,也不愿意安乐死,只好将房子移去北方的大山里、空地上,祈祷能熬过这个夏天。他们是真的倔强的人。

“你看那些人,他们都在搬家呢。”

“你说他们在搬什么?”你嘴角似笑非笑。

家。我没有说出这个字,因为我立马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哪里有家,家是个太神圣的字,即使是他们自己,也不会用这样扎眼的字去形容他们最后的住所,那不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无奈之举,家该是幸福的化名词,不只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没有家呀。从那一刻起,我看你的眼神更不一样了,你应该也察觉了,我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把你认作同伴了,因为你懂人类的徒劳与孤独。但这时我也又感到那种危险气息了。

“哎,我叫和卓。”我有让你记住我的冲动,但你早没听我在说什么了,我的声音特别小,小到我自己都想为这点胆怯发笑。

我再抬头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连你流淌的银发都没见着。

你看,从一开始,你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你老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晚上了,还没习惯船舱的憋闷,我推开舱门,顺着小道找电梯。

结果就看见了你,和一个女子,你们痴缠在一起,你的唇贴着她的唇,互相搂得很紧,你的银发有些乱了。你乱了的银发在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像被冻住的山涧小溪。依然很美的。

我倚在那里,玩味地看着。心情有丁点复杂。我原以为你是河流流淌一样的人儿。你的眼睛突然睁开,我吓了一跳,刚好对上你的双眼,你的眼睛也是非常美的,像一汪热腾腾的清泉,有雾气升腾,我再不好意思看下去了,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你。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一起泡在温泉里,吸着烟,温泉的烟雾上浮,香烟的烟雾上浮,我也感到了上浮的力量,像在提醒我这里的不真实,你这个时候也不爱说话,只是盯着我笑,刘海太长遮住了你湿润发亮的双眼。在梦中,你的眼睛比我白天看见的更加清澈。

你看,遇见你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梦见你了。

 

白天的时候我几乎都呆在甲板上,我猜我还会再遇见你,这是对宿命盲目的信任。知琪说,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人,一见到那个人,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以前不信的,现在你出现了,我就信了。

我在甲板上守株待兔了半个多月,小麦都开始收割了,黄灿灿的一大片大片倒下,你终于出现了,牵着一个姑娘的手,不是上次我撞见的那个,你们坐在一家餐厅室外的桌子上,那姑娘手托着头,脑袋不时摇晃,一副求偶的姿态,很讨人厌,你们很开心地聊着天,然后又一块笑了,我看见你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这样爽朗笑着的样子非常好看,让人想起山顶融化的雪水,那捧雪水顺着山路淌过蓬松的雪地,流向我的手心,我将它饮尽了,在心头慢慢化开。你的笑笑进了我心里,这让我觉得今晚我又会梦见你了。

没多久那姑娘就很开心地离开了,你变成一个人了,直接把目光转向我,好像抓包一个偷窥狂,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的,我有点无地自容,但我又马上想起我是要安乐死的人了,羞涩实在没什么必要,和上次的怯懦不一样,我径直向你走过去。你微笑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说,“我昨晚梦见你了。”故意用惊奇的口吻。“梦到你盯着我。”不说我们在泡温泉,怕一开始就给你留下下流的印象。

“是吗?”你说话的时候,菩萨一样含笑。

“可能还会梦见好多次呢。”

你又笑了一下,正准备说话,一个巨浪打在了透明罩上,一艘灰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距离好近,立马有人尖叫了,是的,在海上,人们第一怕遇见灰船,第二才怕遇到红船,灰船上可全都是传染指数级别三级以上的癌症患者,人们相信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病毒也能穿越层层障碍攻打过来,他们也不管轮船上装着的透明隔离罩,他们就是恐慌,害怕。

这当然不是因为无知的缘故,要是见识过病毒的厉害,就知道为什么这种恐慌像刻进了基因里面,上几个世纪的大动乱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人肉跳心惊,从动物的尸体里、融化的冰层里、掩埋的冻土下,从各种地方渗出了可怕的病毒,它们可能是最强大最原始的碳基生命了,在最恶劣的环境里蛰伏了如此久,又在人类最脆弱的时候爆发出来,于是,在以细胞疯狂增殖为主导的癌消亡不久后,我们迎来了新以病毒在体内扩增为主导的癌。那么多人轻而易举地感染了,他们又互相感染,成为越来越棘手的癌症。

于是,五花八门的病伴着高温来了。人类数目经历了一次大锐减。

政府只能优先为患病数量大的人们研发药物,科学家毕竟是有限的,大多数人只能得到通用的干扰素,那永远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这就让一批最会考虑自己的人钻了空子,他们疯狂散布自己的病毒,以期从他人体内获取抗体或者让政府出马,除非有十分确凿的证据,政府几乎无法将这类人定罪,那时候的黑暗程度可以在人类史中写上笔墨浓厚的一笔了,恐怕只有二战时的犹太人大屠杀能与之媲美。

后来,无奈的政府干脆出台政策:政府将不再接受民间药物研发申请,只根据疾病传染指数进行疫苗研发,请各位患者自行增强身体抵抗力,提高身体素质。

政策一出,政府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过也确实行之有效。防护用具也很快研发出来,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一个空气过滤阀门,那便是现在人们常用的防护服的雏形了。不过那个时候,海洋的酸碱度还处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地球的高温也没有现在这样夸张,海洋中的浮游生物还能提供大量的氧气,空气中的氧气远没有现在这样稀薄,人类还没有呼吸上的担忧。

看着甲板上吓得四处逃窜的人们,我也赶紧把你拉下甲板。你把我带去了你的房间里,这倒是让我意外,我本来想不知不觉把你拐去我房间的。

你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一样格局,也是在一层,一张窄床,白色床单,床尾上面嵌了一块窗户,透过那里可以看见灰船,我趴去紧张兮兮地观察动向,你也跟着趴过来,说,“我房间的视角不错吧。”我笑了,本来也不是所有房间都有窗子,你带我过来,是为这个呀,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发笑。

你也笑了,打开了电视。你说,陪我看看纪录片吧。我当然说好。

我们真的看了一整天纪录片,看得我昏昏欲睡。我都不知道你从哪搜罗来这么多几百年前的影像。你喜欢用很老道的语气点评,显得很专业,也时不时地跟我说几句话,“你可以想象地球上曾经有一百三十亿人口吗?”

我摇摇头,现在几千万人口我都已经觉得很拥挤了。但是我说,“人们以前可以在绿色的草原上奔跑。”这是知琪告诉我的,她说她九岁的时候,还可以这样做。

“你今晚可以梦见那样。”你说这话时扬了扬下巴,很有宽宏大量的气概,好像你能掌控我梦的内容,我不过梦见了你一次。

我想笑,但是我说,“我们来看看那个时候的纪录片吧,我外婆说她小时候可以在草原上奔跑,在雪地里打滚。”

你却笑了,“那不可能,你外婆的外婆出生的时候地球上就没有雪了,草也不长了。”温度太高了。

我仍然站在知琪一边,“她说她在雪地里抓兔子,红眼睛,银白色的毛发。”

知琪当时的原话是:我在雪地里抓了好几只兔子,它们把头钻进树洞里,圆滚滚的屁股露在外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走过去往树洞一掏,提起它们的长耳朵,它们那耳朵好像生出来就是叫人提的!又长又粉,烤起来吃的时候嘎吱嘎吱响!香死了!

知琪这话就有说服力多了。

你仍说,“她是逗你玩的嘛。”

屏幕突然灰掉了,我问,“电视坏掉了?”

你又笑,说,“你看嘛。”

于是我看的很认真,终于从那灰扑扑中看到几个小小人影。“这是怎么了?”

“是雾霾,这个时候空气已经不怎么流动了,雾霾吹不散,但是他们仍然能在空气中呼吸。”你说这话时眼神很复杂,我只读懂了其中的羡慕。

我指了指房间顶部的送氧机口,说,“我们现在也可以的呀。”

你又笑了,那笑中有些悲怆的意味,但我只认识到原来你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后来我们还说了什么我就记不清了。我就知道我们聊得很开心。

 

“我在哪?”睁眼就看见你了, 你戴着眼镜正摆弄一个相机,好像醒来很久了。

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经常大脑一片空白,有时候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尤其是刚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是自己故意在疏离这个世界,知琪让我赶紧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但她只是说说,第二个月汇来的生活费也没有变多。

你告诉我,我们在去南方的绿船上,你的房间里。

我看见你的脸,感觉自己好像爱了你很久。我的表情肯定有点发愣。

你问我在想什么。于是我说,“我感觉自己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你挑挑眉,也许听多了这样的话。

我又问你在想什么,你说想我会不会又做了什么梦,要说给你听。我笑了,你还真是很明白我的。我真的梦见你了,梦里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凶,吵了什么内容记不得了,但我没有对你说这个,我告诉你你在梦里对我说全世界最爱我。我敬佩自己说话的时候脸都不红。心里却在打鼓,会不会轻浮了?

你浅浅地笑了,酒窝里盛满了早晨的阳光,说,“是吗?”

“你该负责。”我让你为在我梦里说过的话对我负责,有点无赖。

你笑意褪去,眼睛里的雾气起来了,好像思考了会儿,然后才说,“好。”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逗你,眼前突然一片黑,后脑勺重的像秤砣,把我整个人带下去,晕过去之前听见你叫了我的名字,原来那天你听见我告诉你我叫和卓了呀。

我的名字是和卓,在满语里的意思是美,这名字显然更衬你些,你很美的。和卓本来不是我的名字,是知琪的满语名字,她是个满族人,在我还没有名字的时候,她见我很喜欢这两个字,便慷慨地把她美丽的名字送给了我,也有懒得起名的缘故。那是在知琪最爱我的时候,她还说我,很会挑嘛。

模糊中,我好像被推进了自动化医院,在各种设备中转来转去。绿船上是没有医生的,只有一些检查设备、服务机器人和药物,不过这也够了。

我猜我醒来还会看见你。结果这回我猜错了。我是被强制叫醒的,然后被塞了一张诊断单,机器里冷漠地说着:“经初步判断,您的基因里携带病毒,您感染了二级病毒性感染病,也就是俗称的癌症。这里是给您开的干扰素,回去后,每周注射一次,喷剂是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机器里往外吐药。

我得了癌?我自认为是个很小心的人了,绿船上本来三级癌症患者以上的人都进不来,他们只能去灰船。小学课本上把这些教的很清楚,二级癌症,是通过体液人传人,可我不记得我接触过谁的体液。我得了癌啊,我是不是该崩溃一下,可是我又想起来,我不是本来就要去死的吗?我怎么老忘记这件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直被拍打的皮球,一直紧绷着,一直撞击,突然被松了阀门,气泄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绝望和松快的矛盾中。

几天后,我特意在你房间门口等你,想向你道谢。我知道是你把我送去医院的。

你和一个女生从电梯里走出来了,又是不同的一个,你拍拍她的肩,在不远的地方分开了。我好像听见她叫你神明。

你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按下密码。

然后你靠在门上,很慵懒地抱着肩,问我情况怎么样。

我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得了二级癌。然后我看见你眼神暗下去了,我知道你嫌弃我了,结果你说,“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我看着你美丽的脸庞,心生歹念,想为难你,我说,你跟我谈一场恋爱吧。

你眼睛都没眨一下,说好。回答得快速极了,让我误以为我有什么自己都没发现的魅力。

但那以后你很少来找我。我又暗示自己,一个要死的癌症患者不应该有太多要求。

但有次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啊。”

你一下忍不住笑了,好像我在说什么笑话,你说,“是吧。”我自己也觉得不自量力了。

我还是问,“你人脉很广的样子。是因为对大家都这样好吗?”你的房间经常有不同的姑娘出入。

你看了我一眼,说,“都是这样好。”

我问,“为什么啊?”

你很苦涩地笑了,“我是她们的神明。”

这下轮到我像听到笑话一样,我说,“你能满足她们的心愿吗?你又不是真的神明。” 

你说,“她们认为是。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找到你愿意信奉的。”

“所以你也要做我的神明了,你好累吧。”

你看着我,眼睛开始发亮了,用笃定的语气说,“我一直都是你的神明。"

我不高兴了,说,“哎,我们在谈恋爱,你不是我的神明。”

你还是笑着说,“好。”

我感觉自己落入了什么圈套一样,我想起初见你时便感到的危险气息。

我说,“你要多找我玩。我活不得多长了。”

你收起笑容了,“按时打针了吗?”

我掀起衣袖给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我总找不准自己的血管。

你叹了口气说,“让我来给你打针吧。“

我当然说好,这样你至少每周来找我一次。

我们的船已经停靠在南极了,还要在这边等北半球的夏天过去才能返航。这段时间往往是最难熬的,日子很无聊,尤其是对我这种没有工作的人来说,所以我很高兴你来找我。顶楼的精英们经常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走来走去,这个时候的他们更忙了,北方来的巨轮基本都停靠了,平时很远才能去的外国公司,坐上快艇,立马可以面对面谈话了。有的公司还会包下一个整个区的房间,连在一起,方便工作。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了,现在工作很难找,大家都没什么钱,所以娱乐产业也很难发展,我们玩的游戏仍是几百年前的游戏,看的电影、听的歌也是。还有人靠倒卖这个赚钱,有些很难找的电影卖的奇贵,居然也有人愿意买。

你每周都是固定在周三来找我,每次来,你都很喜欢发表自己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我很少听你赞扬什么或者喜欢什么,我感觉到你对生活不满意,对这个世界也是,你的语气总是恨铁不成钢,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本可以更好,但大家都明白世界是很难变的。我也很懂你的不满意,你的话总能感染到我,但我总是不知道该回说什么,说出来之后感觉不是那个意思了,如果是知琪倒是可以和你论道几句,她也好喜欢讲话。我仍然最喜欢你这个样子,因为你话一多起来就让人觉得很亲切,让我想起第一天见你时你对白鹭说谢谢的样子,那么真诚。

我有时候偷偷去你房间附近,看你每天和不同的女生亲吻,数量多得吓人。你可以和她们那么亲密,但你从不和我那样,我知道为什么,也非常理解。

你偶尔过来和我一起住,我都很谨慎地不让你碰我用过的东西,怕你被传染。你把这些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你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我常常猜你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因为什么事变成这样,我猜是后者,我告诉过你我的猜测,你也只是淡淡回答,是这样的。可我都不知道可以为这样的你做什么,让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你,甚至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吃饭的时候我也特地坐得离你很远,有天拿出几个玉米,你眼睛亮了,我得意地笑了,说,“我梦见你说最喜欢吃玉米,没想到是真的。”我想起梦里你两颊蹭上玉米粒的样子,笑得很灿烂,很像小孩子。你眼睛又蒙上雾,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我想告诉你你吃玉米时面目狰狞的样子也很美。这时甲板上的作物早已经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时间过得好快呀。那天海上的阳光也很好,我们躺着床上,阳光从窗口直直地射进来,依然保持独立的姿态,好像不小心误闯,我觉得这房间的幽暗与阳光就很像我们俩的关系,看着亲密无间,其实界限相当分明,隔了好远好远。我就一直等待着你偶尔的照射。

用你放在我这儿的音箱放一首《一起跳海》,里面有一句“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很不起眼,我却听进了心里,偶尔有海腥味幽幽地传来,也不觉得嫌恶了,就很快乐,如果这样死去了也没什么不好。然后就是这一天,你突然提出,你说,“和卓,把有关我、有关我们的都写下来吧。”我没有问你原因,我本来也很闲,而且能有一次轮到我对你说好的机会,我好高兴的。也是这一天,我们在阳光里睡得昏昏沉沉的,我感觉自己忽然变轻了,飘了起来,又被房顶拦住,身体想继续往上浮,意识却不住地下沉,看见下面还有一个我,你也在旁边,眼睛弯弯地笑,眉毛也弯弯的,你说出了让我惊讶的话,你说想与我做爱。

但是那个“我”拒绝了你,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有癌。”

可你明明都知道呀,你确实一点没奇怪,你笑着说,“我也有呀。”

我和那个“我”同时笑了,“那我们很般配嘛。”

然后过了好久,我感觉自己落回地面了,睁开眼睛后我就知道我又做梦了,老是梦见你,梦见和现实里不一样的你,让我实在分不清,到底哪个是你?我不知道该遵从梦境还是遵从现实,所以在我的脑海里,你总是如此的复杂。

梦里的你总是很纯真很开心的样子。

身旁的你也是刚醒的样子,右眼有些发红,看见我醒了,你指着你右脚的第二趾,比其他脚趾要长一个指头,知琪说过这样的人都走不快,受力不均。你说,“它好累的,要承受我好多。”

我斜躺到你身上,说,“哈哈,那你要好好爱它。”

“可我好像总是忘记爱它。就像你有时忘记爱我。”

我立马坐起来,你老是爱这样倒打一耙,委屈的口吻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知道你是在寻求某种平衡,明明是那个伤害别人的人,却要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好像这样就真的没有伤害任何人,至少心里好受了。

“您是不是有失忆症?”

你盯着我翻了个白眼说,“你才有。”

我又想起我才做的梦,于是对你说,我梦里的你也有癌症。我想你肯定会和我一样惊讶,然后翻个白眼问我是不是在咒你,可是你说,“我本来就有。”

大脑抽空了一秒,你从来不亲我,我一直知道是因为我的癌,可是现在你这么坦然地告诉我你也有癌,那你是为什么,你是介意什么呢。

还是,单纯不喜欢我?

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啊,你说你是神灵,我知道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来没有相信过,但是为着你的美,为着你的不该被我霸占的美,我也愿意配合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难过笼罩着,透不过气来。

你只是想多一个信徒吗,我觉出你的残忍来。

本来就只是想死前占个便宜谈个恋爱,我没想让自己这么伤心啊。我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你笑笑,又说好。

 

这时船也快靠岸了,终于想起来联系知琪了,躲到知琪那里去吧,只有知琪还愿意给我一点爱了。我发信息告诉知琪我确诊了癌症。她没有回复我,这几年我们很少联系。我想起前些年,我们还住一起的时候,知琪买了日本富士山爆发后的地下居住权,那时候价格还没有现在这样离谱,但很多年了,富士山都没有动静,她本来以为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样的好事只能落到我头上,没想到富士山居然悄悄爆发了。知琪很满意自己的眼光,忘了她之前怎么捂着心口心疼她那些砸进去的钱。

知琪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很热衷于研究各地的火山,她以前也坐过一次巨轮,就再也不敢坐了,受不了,那对她来说是地狱般的经历,可她也负担不起北极圈的租金,火山就是剩下的最佳选择了。火山爆发后,会先让周围环境温度升高,几个月后,火山中喷出的二氧化硫会与周围的水蒸气结合形成硫酸气溶胶,这种气溶胶可以反射和吸收太阳辐射,造成地表温度下降,通常可以维持数年。所以富士山终于爆发的那天,知琪就兴高采烈地开始收拾行李了,她说她是去养老,要在那里寿终正寝。其实她还期待自己死前能看见富士山再下一点雪,我笑她痴心妄想,在心里却觉得她很可爱。

也许是心里太难受了,我的身体烧起来了,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让船长把我的目的地改到日本,又给知琪发去信息,告诉她我大概什么时候到。然后我的脑子就处于水深火热中无法思考了。

迷糊中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有一年连下了半年大雨,每天都是震人的雷声和连绵不断的雨,雨滴打在屋顶,每天都跳密密麻麻的、急躁的舞,这些声音很容易扰乱人的思绪,所有人都说,雨该停了吧!雨还是不停,雷声也一个个大得吓人。但对知琪来说,比这更折磨人的是我尖利的哭喊声,知琪总是凶巴巴地说,“祖宗啊,你别哭了!乖一点吧!”又指着天,“这雨也是的,你怎么还不停啊!”劝架一样。对我不管用,我还是害怕得哭,后来知琪灵机一动,换了个路数,她给我说她们满族的故事,其实她自己也是听来的,也没记全,又加工成更好哄孩子的样子,也不知道和原版差了多少,但是被我牢牢记在了心里,她说,“萨满们是厉害的巫师,她们能从自己信奉的神明那里获得力量。有的萨满很信雨神,有的很信雷神。如果下雨打雷了,那就是雨神和雷神的萨满们在做法呢,她们要打败坏蛋,你听,现在她们就在做法,你不要吵到她们了。”我果然不哭了,问,“那太阳公公的萨满们去哪了呢?”知琪一愣,立马说,“太阳就是坏蛋!”那时候还有些人相信全球变热是因为太阳黑子的暴乱,虽然这从一开始就被推翻了。

见我很吃这套,知琪就在雨声中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到她自己都信了的时候,雨才终于停了。那都是我好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些,然后又很自然地想起了你,你也是一个“神明”。

知琪一直不让我叫她外婆,她自己说是不想被时时提醒年老色衰的事实,我看她是不想记起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她总是嘴上说着后悔养了我这么个小冤家。

病毒在地球上肆虐的时候,很多都成功写入了人的基因,至今仍存在于这些人的后代体内,经过漫长的重组之后,有些狡猾的病毒甚至变得更强大,它们在宿主体内不断改造宿主基因,试图激活自己,它们相当危险。有时候它们直到宿主死亡都只是一串不断表达的基因,有时候它们只是让宿主更虚弱更容易感染其他病毒,但最可怕的是,有时它们伴随着别的病毒一起出现,让宿主成为可怕的毒源,人类数次和这样的病毒交手都败下阵来。

所以出生许可证出现了,这是一劳永逸的,在怀孕前或怀孕后,夫妻必须前往医院进行基因筛查,注定虚弱的孩子是没必要出生的,在地球资源如此稀少的情况下,我们没必要浪费粮食和氧气去供养一个容易死亡的孩子。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二十会成为毒源的孩子更是不能出生的,他们的出生会给地球带来严重的打击,人类赌不起。

人类已经和那些从远古祖先开始一路陪伴的病毒达成完美默契了,但那些新出现的病毒仍然很难控制,它们在人类身上下起手来总是没轻没重。也很难对病毒来源进行全面管理,人们只好将自己严格管理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总有人不认命,传宗接代的思想深入骨髓,他们总想拥有自己的后代,也有不懂事的青男俊女不负责任地生下孩子。

知琪就是在她家门口捡到了我,有人急匆匆地敲了她的门,然后一溜烟跑了。

知琪起初准备把我送去政府,让政府处理,然后她从襁褓中抖出一封信:“亲爱的艾老师,我们是您的邻居。”知琪做了很多年老师,看人一向很准,想起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来,男生一直给她吊儿郎当的感觉,女生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果然。“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很健康。”读到这里,知琪放心地把哭闹的我抱进怀里,非常生疏地哄着我。“她还没有名字,我们不配给她起名字,她是我们偷偷生下的,怀上她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但是孩子都已经存在了,我们不忍心杀死她,也拜托您不要将她送去政府,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癌症患者,我们担心她的基因里还存在着我们的病毒基因……”

知琪吓得松开手,我落在地上,幸好知琪是个讲究的人,她在家里铺上了厚厚的雪白地毯,她以为踩在白雪上也是那种感觉,正是她以为的白雪,我才不致于在出世没几天就扭到脖子一命呜呼。

然后据知琪说,她做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次选择,她第一次面临如此大的心灵考验,一方面知琪觉得癌症患者生下的我很不洁净,一方面她又不允许一条本可以抓住的鲜活的生命死去,而且知琪一直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但她最后还是选择养大我,是我破坏了她原本简单的生活。

知琪常说那个时候多么多么不容易,藏着掖着好不容易才将我养到两周岁,我自己也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将一个会哭会闹的不具备自我控制能力的婴儿偷偷养到那么大。知琪说那个时候她每天担惊受怕,怕政府马上来人把我抱走。政府认为两周岁以前的婴儿不具备自我意识,还不能算是个完全的人,当然也不具备应有的人权,他们觉得如果不知道自己有选择,那么被别人做选择也没关系。像我这样基因不干净的,会被立刻销毁。

那段时间几乎是知琪对我最上心的时候,后来我大了,知琪就像是从之前的紧张过度中解放了,不大管我了。

知琪她们小区的人看见我了,总会说,艾老师,怎么不养个聪明点的,这孩子看着怪笨的。

知琪都只是笑笑,我自己倒是会一脸凶相地打上去。

小区的人就会说,哎哟,自尊心这么强,还说不得,这点倒是像艾老师。

这下知琪也要一脸凶相地打上去了。

 

“知琪,你老了好多呀。”这是我见到知琪的第一句话,几年没见,她真的好老了。这时已经是我到知琪家的第二天了,知琪照顾我照顾得一天没合眼,听了这话很生气,给还在病中的我拍了一巴掌,拍得我眼冒金星,嗨,这老太太,还是说不得。

知琪依然穿着她的白色衣服,她只穿自己做的白色的衣服,她说白色是最好的颜色,是吉祥色,她说除非参加我的葬礼那天她愿意为我穿一次黑色,否则什么都无法叫她换下那些纯洁的衣裳,她那些衣裳倒真有几分洁净的美。所以知琪也喜欢漫天的雪,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一场雪啦,去南极去北极都等不到啦。我也没法替她等到,等到地球的温度降到能下雪的时候,那都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知琪一直无法想象,人们把红色轮船定义为最高级的轮船,因为她觉得红色可是最血腥最肮脏的颜色,是最凶恶的颜色。她也因此一口咬定,轮船不是什么好发明,为轮船设定规则的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想必你会很支持。

这些年知琪一直是个小心翼翼的老太太。她还劝我与其把钱浪费在坐轮船上,不如一直跟着她,我每次都是笑笑,我知道,要是跟她说火山的庇佑之所也不是百分百的,那里的温度有时也非常异常,她一定会骂我诅咒她,我以前也不是没劝过她和我一起上船,她还说我想赚她的保险赔偿,说得很难听,因为她以为很容易翻船。于是那天我烧糊涂了脑子,才对多心地她说,我要是在船上死了,你还能得到一笔赔偿费,多好。

哎,又挨了一巴掌,“你真当我对你没感情啊。”知琪凶凶地说。

这段时间知琪照顾我照顾得很卖力,我看她新染的黑发中间刺出来几根显眼的白发。她可能又找到了几分当初将我藏着掖着,为我抢生命的那种感觉了。虽然她嫌弃我也嫌弃得很认真,家里消毒水味好大。

有天晚上,我好像清醒了一点,说,“知琪啊,爱人好累啊。”迷迷糊糊中我好像感觉到知琪掉了几颗眼泪。那眼泪掉在我脸上,很烫,好像包裹着热切的情感,很难得了。知琪好像从来没有真切地表示过爱我,但是那天她居然为了我掉眼泪了。我想,下次我要是再生病一定滚得远远的。可我又突然想起来了,我不是要死的吗?瞧瞧我这个傻瓜又干了什么傻事。

有过了几天,我就感觉好多了,等有一天知琪出门办事,我偷偷溜了出去,打算领一颗安乐死药丸。结果又看见你了,怎么你也在日本,我还以为自己脑子完全坏掉了,出现幻觉了。我这才发现,我其实好想好想你啊。

你身边挽着一个女人,我偷偷跟着你到了你的住处,住所的门没有关上,我站在门口,没觉得局促不安什么的,可能是脑子还不清醒的缘故吧。

我看见你对着那个女人笑了,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亮亮的,弯弯的,其实你这个样子已经刻在我心底了,但我还是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我在门口站了好久好久,我怀疑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就是假装看不见,就连那个女人都不住地瞥了我好几眼,很嫌弃我的样子,那我也只好假装你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有自尊心的,我是自己偷偷跟了过来,都没和你打一声招呼,现在你又把我当空气,然后我还没皮没脸地贴上去,那可不行,好下贱的。我因为你都要成为我自己都看不懂的那类人了,那怎么行呢。我以前都不相信有人能因为爱别人做到这份上。

你终于善心大发,凑到女生旁边耳语,女生佯装生气,忸怩了几下,你好看的指节抚上她的头,在你温柔的注视下,她气消了,我却有点生气了,我一直当那是独属我的眼神,多不自量力啊。

女生重重地撞过我的肩膀,狠瞪我一眼,离去。

你看向我,脸上又挂上了孩子那样天真的笑,你不知道,你就这么轻易的让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对彼此有了天大的敌意。

“想听什么歌吗?”你问我了我之后就放起了一首曲子,好像原本就打算放这首歌,问我不过应个景。我又听到那句“我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

你都不问我点别的,你不问我怎么也在日本,也不问我为什么跟了过来,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等我自己说出来,你从来不开口问。这也是我好恨你的一个点,好像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还恨你麦色的肤和银色的发,恨你说自己是神明,我当然最恨你盯着我看的样子,恨你发光的眸子。总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怎么我唯独不恨整个的你呢。哎,原来你的方方面面我都恨,只是不恨你独个人。

你好像看穿我,很有把握地笑了,问我,“你是不是恨我,恨我们的相遇。”

我说,“我不恨。”

你说,“你恨!”

你说这话时有些恶狠狠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类似的对话,也是你和我的声音,一个说,“我不后悔。”另一个说,“你后悔!”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在叫我相信你。

我看着你的眼睛,看着你眼中突然升起的雾气,很无助地问你,“你说你是我的神明吗?”

你说,“是。”

“那么神明可以满足少女的一个心愿吗?”

“好。”你扬了扬下巴,这是你在觉得自己慷慨时的惯性动作。

“给我一个吻吧。”

你又说,“好。”

你骑着摩托载我出门,带着我在日本的街道狂奔,直到天都黑了,你一身皮夹克在黑夜里发亮,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们都跑到了郊外了,这里完全没有人影,只有冷冷的月光照射在我们身上。你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终于说话了,“试试摘掉头盔吧,风吹在脸上感觉很好的。”也不提吻的事。

我说,“你有病啊,我们这么脆弱的人,一不小心就死掉可怎么办。”我很胆小啊。

你笑了,眼睛很亮,说,“我们可不就是有病嘛。”

我也笑了,我被你的笑声感染了,真的摘下了头盔,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第一次与这样强烈的气流直接接触,脸都要冻掉了,就像你说的,这种感觉很好,也很奇妙,我还听到海浪低嚎的声音,你的河流一样发浮在我的眼前,它们又在流淌了,我想到灿烂的银河,窒息感也是那一瞬间来的。

你立马将我们停在山崖上,我感到一个冰凉的吻轻轻地落下来,很快,呼吸罩扣在了我的脸上,氧气浓度慢慢升高,我眼睛慢慢张开了,意识清醒了,你帮我戴上头盔。我知道,你已经恩赐给我了,从今天开始我还要恨你散发苹果气味的唇。

原来你早有预谋,我看见你笑得很坏,你说,“这下你忘不掉我了。”

我依然躺在地上,欣喜地笑,又想起刚才的风,忍不住问你,“你说我们的后代能看到地球恢复正常的那一天吗?”

你用很大的声音凑近我耳旁回答我,还有风声灌进来,“我们不会有后代。”

噢。要是这个时候台风来了,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多好。


后来知琪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们的温情时刻一样,我的烧一退她又将我赶走。我哭诉我的贫穷。知琪瘪瘪嘴,忍了忍没说话,使劲瞪我。

很快,陆地上的快乐时光就过去了,轮船又要隆隆开起来了,知琪早就想要我快点滚蛋了,痛快地替我付了最早一趟的轮船费。我故意问她:“你不是让我跟着你吗?”

知琪假装没听见。她这天穿着白色连体裤套装,肩膀处设计为微微耸起,显得人又精神又威猛,像个女将军,其实很不适合她,年纪大了的人脖子都开始收缩了,她脖子本来就短,穿这个显得脖子更短,但我依然觉得她像混沌海水上飞着的一只白鸽。

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呀。

知琪觉到我认真盯着她,说,“赶紧走吧你,可别把癌传给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但我知道她这话真假参半。

巧的是,岸口,我看见了你,你径直走了过来,海风把你的防护服吹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我笑了,我不该笑,至少不该笑得那么大声,连知琪都白了我一眼。但是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你那么滑稽的样子。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完美的。

我不知道原来你和知琪认识。

你们当着我的面用满语流利的交流。我完全听不懂,我都不知道你也会说满语。

我后来问知琪怎么认识你,知琪那表情很微妙,跟小时候我质问她我的父母在哪时一模一样,知琪说你是以前是她的学生,还说上次是你一路送我回日本的。

我就回说,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原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知琪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我能降得住的人。这个我倒是知道,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琪又冒出一句:“你在害他,放了他吧。”这句话我就听不懂了。

知琪又叹了口气,好像看不得我这样糊里糊涂。又听见她一旁小声地嘀咕,“他可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人年纪大了都喜欢这样说话给自己听吗?她可能也糊涂了。

于是我笑着说:“你真是老太太了。”

轮船到了,知琪预备回去了,走远了,又叫住我,我和你同时回头,知琪干瘦的身体嗓门却很大,她说,“不要不体面地死去!”知琪觉得安乐死就很不体面,是大家完全没得选了才会做的选择,至少可以从高楼上跳下去呀,她这么说。她觉得至少死的时候自己要有感觉,毕竟是生命。

这次坐的还是绿船,岸口的浪拍在船身上,带下来一块漆,船身已经很斑驳了。好像迷彩,有丛林的时候,迷彩是最能隐形的色彩了。你举着相机在一旁拍,你已经开始不满足于看纪录片,还想要拍一部自己的纪录片。你跟我说,“我好久没见你穿白色了。”我怀疑你把我跟谁搞混了,我这是第一次在你面前穿白色。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知琪了,她真的很老了,器官都很老了,她肯定预感到了自己要死了,她不想我看见她死掉的样子。可她一直容光焕发的样子,我以为她能活好多年。

我想起我和知琪从前的一次对话。

我说,“要是从前的人们对环境更上心就好了。”

“那很复杂。没那么简单的。”

“你好像不恨。”

“不恨。”知琪摇了摇头,她摇头的时候还有她年轻时的影子,这应该是她好久以前就想明白的问题。“能理解,所以懒得恨了。”我从那时学着知琪的样子去理解世界,但还是觉得恨,觉得人有罪,所以后来认识你听你说那些话,觉得谁好像把我的心看得明白了看得仔细了,然后悄悄附在你的耳旁告诉你。自然更喜欢你了。

 

知琪的死对我打击很大,让我想起好多她以前的事,我想起她对我说的一句话,“你不配穿白色了。”知琪一直说白色是洁净的颜色,只有纯洁的人才能穿。我不明白。

日子过得很平淡,每周就是等你来找我,你偶尔给我看你拍出来的片子,还是不亲我吻我,但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其实这个时代没什么好记录的,我们这几代人的任务很简单,将人类的火种延续下去,等待温度下降,等生态恢复成适宜生存的样子,这也是现阶段唯一能做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到底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粮食和气候都是问题,生存条件太艰难了。    

你镜头下的东西也很多,拍黑色的海浪,拍枯燥的人们,拍我们的粮食,拍不见降的温度表,拍我们不得已的生活方式,切换的时候很生硬,没有解说,但我知道这些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说,“因为人类,一切都代价太痛了,植物死亡,动物死亡。总有一天该轮到人类自己身上。”你是在为人类拍摄遗照呀。你让我入镜,我笑着举起你爱吃的玉米。你放下相机说,“你不要笑得那么开心,我们在过很苦难的日子,大家都在假装自己活着。”我是因为是你才笑得那么开心的!

你还很罪恶地说,“地球上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类存在,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被记录的意义。”

你给我看海平面上升初期的纪录片,各个国家利用制风机制造气流,将海水推离自己的领土。你大笑着指着电视,“他们傻吧!”人类曾经很傻。现在也傻。

有天我陪你在甲板拍作物的生长,巨轮的广播传来:“强台风来袭,请所有甲板上的乘客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固定好。”又重复了几遍。

我看见船顶的风向标已经开始缓缓转了起来。顷刻间,乘客们都走光了,甲板上工作的机器人们急忙把植物卧倒。

我拉着你下甲板,你忽然说你不怕风。你看着我笑了,那是很狡黠的笑容,你举起了相机,“你相信我不怕风吗?”。

我朝你吼,“你疯了吗?!”拽着你赶忙跑下甲板。风向标还在缓缓加速地转着。

台风将我们吹离了航线好远,这里还有一艘红船,我还从来没见过红船,上面都是为了世界正常运行做出努力的重要人物,不是政府机关就是重要企业。不好的预感来了。

红船果然要我们的物资。新闻上一般都是报道红船索要灰船物资,其实绿船也是可以的,除了黄船,黄船上面都是学校,红船具备的优先生存权可以索要任何一艘船的物资。

这次轮到我们一整船的人都被放弃了。

但是你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说我们会活下去,都会活下去。你说你向我保证。你还说你是我的神明。

变化是严酷的,很快,在过道里、房间里我们也必须戴上头盔了,氧气供应不了。冷气也马上供应不上了,甲板上的作物死了一大片,我看见那些机器人比我们还难过的样子,它们也要被关掉了。物价越来越贵。大家都知道,这船上要死很多人了。有天我告诉你,我梦见你买了一罐高浓度氧气,说要与我做爱。你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说,“你想得倒挺美。”我乐呵呵地笑了,拿出一罐氧气,说,“所以我把我最后的钱用来买这个了。”

隔着头盔,我看见你眼睛里燃起什么了,可又很快熄灭掉,你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吃的快要没了。”

“然后一起等死呀。”我本来只剩下死,这样的死法好像更来得漂亮。而且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摇了摇手中的罐头,很幽怨地开口,“我们都要死了。”

你接过罐头,出去了,回来时抱着一堆压缩食物。我感觉心灵受到很严重的伤害。

船上越来越乱了,有人说船长被打死了,副船长接替了船长的位置,又有人说是副船长打死的。情况越来越严峻,大家都很清楚,要活下去很艰难,已经开始死人了。历史上这种情况,船上几乎会死掉三分之一的人。

我们在门上挂上牌子,有癌,请勿靠近。我们有癌的事情就这样暴露了,癌症患者都很不乐意别人知道自己有癌,不喜欢别人歧视的目光,也不喜欢别人明明怕得要死,还硬着头皮假装友善。好在政府在保密方面很支持患者,他们不支持患者生育后代,不支持患者进入南极洲,不支持患者进入政府机关和重要企业,但他们还是愿意保障最后一点人权。

后来,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了,每天只敢吃一点点,饿得不行的时候,我们就躺在床上发呆,挨饿的日子里,我把我们的故事继续写着,你看了,嫌我啰嗦,说,“拣重要的写。”

“我都要饿死了。”我白了你一眼。

直到我们存的一点干粮也吃完了,我饿得有气无力,两眼昏花。你很担忧得看着我。

一天,你准备出门,说去借点吃的,我们都很清楚这个时候食物的珍贵程度,很难借到吧。但是这时,我们都听到了巨轮移动的声音,我们对视了一眼。得救了。你突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放下一个针管,里面是你的血,我很惊讶的看着你,你的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原来你都准备背弃自己的原则了,那一刻我很心疼你。我心里你始终是那么纯真无暇的一个人。

你只是看着我说,“我是你的神明。”我难过得不行。

绿船上的人们从没有哪一次看见灰船这么开心过。我也好无耻,我居然在庆幸灰船的出现。

我们从灰船那儿得到了很多关键的东西,巨轮恢复正常的运转了。我和你都不想聊起那艘灰船,不想去猜测它可能的命运,连一句好运都觉得没资格说。我们抢走了别人的生命啊。

但是船上的癌症患者增多了,有人说是癌症患者在食物里放了病毒。

我知道你曾经也想用自己的血去威胁别人拿到一点食物,但你绝对没有真的伤害别人的想法。矛头依然指向了我们两个,有乘客要求新船长把我们两个赶下去,说我们是危险分子,他们言辞很正义,越来越多人支持他们。后来我们知道这艘船上本来有一半的人都患有癌症,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敢发声,甚至也想赶我们下去,好像不这样想就会暴露他们是癌症患者。新船长搬出了政府默认的规定:不得对幸存者进行定罪。好像默认我们两就是下毒的坏人一样,其实他自己才是把这规定利用的淋漓尽致的人。虽然规定是这样,但是不管我们走到哪还是人说很难听的话。“都得了癌症,还不快点死掉!跟我们抢氧气,抢能源?你们配吗?”

我其实很理解这些人,但还是吓得不敢出门。

你也很生气,在狭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说,“反正这个世界都要完了,但就是有人不信。”

 

后来船靠岸了,我问你,“你怎么会认识知琪?”

你说知琪是你的老师。

我又问,“你认识我多久了?”

你说,“好多年了,快十年了。“

我说,“怎么我都不知道,你讲讲我们的故事吧。我们怎样认识的。”

你轻轻摇头,“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小时候知琪也喜欢对我说这句,我问稍微复杂点的东西,她都会说,你迟早都会知道的。我们之间很复杂吗?

我仔细看着你的脸,你的眼你的唇我都很熟悉,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们认识很久了。突然,好像电路接通一样,火花蹦出,我探测到隐藏在大脑里一层层的记忆,终于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个天真的被我深深伤害的人哪,我居然又将你忘记了。

我是在高考之后才知道我不是知琪亲生的孩子,之前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没有相信过。在知琪的教导下,我的成绩还不错,她本来是老师嘛,我一直憧憬去南极洲,我是胆小鬼嘛,想安稳地活着,但是知琪一直很反对。我本来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我是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勉强够得着医学的门槛的,然后我背着知琪填报了医学类专业,我都很高兴地等录取通知书了,别人的都来了,我还天天问我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还不来,后来我就知道原因了,我的基因里有病毒,政府不能冒让未来储备军被感染的风险去录取我。所以那天我同时知道了三件事,我真的不是知琪的孩子、我的梦想实现可能性为0、我很有可能会得癌症。灰暗的一天。

我那时都不愿意去见知琪,只恨她骗我,住在外面,天天往河边跑。想放弃生命了。我想默默死去。

然后你像神明一样向我走来,你走来的时候我感觉群鸟在你身旁起飞。

你听我细碎的哭声,你听我语无伦次的抱怨。

然后你轻声说,“你眼泪都流干了。”你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我说,不会有人愿意来爱我了。

你说,怎么会呢。

我又说,我也没资格爱人了,我不是一个好的人。

我说,我好害怕。

你这次没有说干巴巴的话,俯下身子,我的头盔被打开了,你温热柔软的唇覆上了我的唇,苹果气息的。

一个很深很深的吻。窒息的吻,是我们的吻。

我脑子嗡的一下,什么东西炸开了。理智让我推开了你,你撑在地上,笑得非常纯真地说,“我来爱你吧。”你扬了扬下巴,很慷慨的样子。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你没有从这世上得到多少爱,但你却愿意去爱这个世界。知琪一直夸你聪明,每次你来家里,知琪都夸你是她的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说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厉害的科学家。你都是害羞又自信的笑,你那个时候就像是命中注定要去做大事的人。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你特别好看了,还很羡慕你被知琪肯定。你还用满语告诉我我的名字好听,我却愣愣的接不上,知琪撇嘴说,“她不会满语啦,小的时候也教过她好多遍,怎么教都学不会。”

我笑了,你说,“我可以教她呀。”知琪摇摇头,“这孩子是个傻瓜呀。”

我只是傻傻地说,“你的头发的颜色真像小溪呀,要是长长的就像闪闪发光的河流了。”然后我就看见你的脸红了。

你给我放过那种纪录片,一排一周岁的婴儿,都是被领养家庭挑剩下的,政府出钱养到这么大,这个时候就能看出个体发育的差距了,有的孩子脑袋大得惊人,有的孩子还是皱巴巴的很瘦弱,孩子们一个个排着队进入检查仪器,准备迎接一次关乎生命的选择,政府只会将智力高的孩子留下,毕竟世界还需要大量科学家,那样才能加快我们恢复家园的速度。你自然被选中了。

如果不是我,你就已经在南极洲上了,你本来可以在最好的地方过最好的日子。

你知道吗?你的纯真能杀死人,你最先杀死了自己。

那晚以后,你找到了我的住所,每天守着我吃喝,帮我走出来,帮我继续面对生活,帮我重新变成活生生的人。你真的来爱我了,我也很无耻地接受了你的爱,我感觉从你那里获取了大量的能量。于是有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顶楼看星星的时候,我对你说,“你就是我的神明啊。”

我一直小心避免和你太直接地接触,我拒绝和你一起吃饭,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被我染上了癌,我还那么小心。就像你吻我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我体内的病毒基因早已经悄悄播了种。

直到有一天,你无奈笑着说,“和卓呀,我早就确诊了呀,你不要这样小心翼翼,我们可以更亲近一些。”

我愣了愣。心里有什么倒塌了。我的神明啊。

你凑近揉了揉我的头,说,“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我终于哭出来,热泪一趟趟往外滚,我闻到你身上好闻的香水味,你一直很喜欢喷浓烈的香水,像身上打翻了一只香水那样浓烈,像你的美一样浓烈。可这样好闻的味道,被我毁了呀,这样好的人,被我毁了呀。我毁了我的神明呀。

那天以后,我把知琪给我做的衣裳全部封存起来。知琪说过,洁净的孩子才配得上白色的衣裳。

我害了人了。我不洁净了,我不配。

后来你被你们大学赶出来了,我一遍遍地逼问你后不后悔,我觉得你会后悔呀。可你总是都很肯定地告诉我你不后悔。我不相信你。每次我都在心里飞快地默念,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爱我的,我不可以沉迷。为此我们经常吵架,是我在无理取闹。

然后有一天你真的不来了,我哭着给你打电话,“你看,你真的不爱我。”

你那边沉默了好久,说,“我不想吻你,我后悔吻你。你是不是想听到这样的话。”

我哭得更难过了,说,“对不起。”

“我很爱你。和卓呀,在艾老师家看到你,那么努力活着的样子,我就很想爱你,艾老师早看出来了,她说我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也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是我们不可能。她说你这辈子都去不了南极洲,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了。我什么都知道,仍然哈巴狗一样凑了上去。我很爱你……”

我又说,“对不起。”心里某小块地方仍然不信你。

知琪会说后悔养了我,我完全没觉得什么,可你永远不说后悔,我觉得害怕。我很害怕你说假的,尤其知道努力过却什么都没得到的滋味后。又正因为你是我心底想要的,我很难相信还有这么个人愿意去爱我,我还怕你把我当可怜人。知琪说过她最后悔在家门口抱起我,她应该直接把我扔到福利院去,让我来不及明白这个世界。我知道她是因为对我很深的爱才会说这些,可我不知道你也是因为对我很深的爱才不说这些。我是个傻瓜嘛。我是傻瓜来的嘛。知琪早就告诉你了。

我们开始了到处流浪的日子,去见过知琪,她知道所有事情后很痛心地让我们滚。

日子过得非常苦,很少地方有我们能做的工作。有一年夏天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偷偷溜进了一个放食物的地窖里面,等那家主人打开地窖门的时候,被野人一样的我们吓了一跳。“妖怪啊。”他当时大叫了一声然后昏了过去。

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慢慢的,我的并发症也开始现形了,我经常随机性地忘记东西,包括你,最常忘记你。有一次,你在收拾行李时抬起一张受伤的脸对我说,“你应该听说过诅咒,我们的关系好像诅咒。”看,你生来就是我的神明。

我醒来,告诉你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很习惯了,说:“也该想起来了,这么久了。”又说,“这次就不要说对不起了,我也没有好好爱你。”又问我写我们的事写的怎么样了。我说,“快写好了。”你问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这种疲惫在你身上很不对劲。

 我心里有很多问题,最先问,“可是你有癌,怎么还和那么多人亲吻。”难道食物里的病毒真是你干的?我又怀疑你。

你摇了摇头,看起来很苍老,说,“她们都是体验派,花钱吻我,花钱生病。她们还假装爱我。”是有这类人,有些极端的还特意跑到灰船上。她们是在不小心感染了癌之后悟透了生命的真谛,开始释放自己,把生命视作游戏,反正有干扰素,患一种病和好几种病都没有太大差别,她们也巴不得自己早死。她们追求体验不同癌症在不同机体的表现形式,比如我的遗忘症。

我笑了,说,“我也可以花钱吻你。给我一个吻吧。”

你还是摇头,动作更缓慢了,“我给你攒了一大笔钱。你好好活着吧。”你的嘴巴发白了,“和卓啊,我可能今天要死了。”

我有点急了,“你的纪录片还没完成呢,你瞎说什么啊。”

“我的纪录片永远完成不了了。”

你咧着嘴,不知道是哭脸还是笑脸,说,“和卓啊,我身上还有很多别的癌症。”是了,你传染给别人的同时,也会从别人那里传染。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还在怀疑你的纯真,我的神明啊。我的眼泪下来了。

你说:“和卓啊,不要难过,我可能今天就要死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想死的,我不怕死,但我怕你死,你要好好活着。

“和卓啊,我让你写那么多是怕你记不清楚,记不住细节,要记住啊和卓啊,我爱你的。

“和卓,你的记忆这么差,你总记得第一天我们登上船,一只鹭鸶扔下一条鱼。”

我大哭着拼命点头。“你还对它说了谢谢。”我都在记下来了。

你笑了,说,“是啊,你那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其实我是在对你说谢谢,谢谢你每次忘记我了还能爱上我。

“你别哭了和卓,好好看看我,记住我吧。不要忘记我了。

“我真的不喜欢你每次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呀。我要在你这样的眼神里死去。别哭了哎和卓。”

我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爱你呀。”

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爱你比较辛苦一点。

“和卓啊,你永远都会有新的旅程,我要你这样的,我给你准备了好多钱。和卓,记住我啊。

“我真的从来都不后悔那一个吻。和卓,你信我吧。

“和卓啊,我很多次想吻你的,但我不可以啊。我忍了好多次,假装自己不爱你,在船上是这样,在日本也是。对不起啊和卓。”

我眼泪拼命地掉,认真地看着你,想还给你什么,我贴近你,想像你曾经救赎我那样救赎你,你意识到了,用左手挡住我,看着我,眼神里有悲悯,说,“和卓啊,陪我说说话吧,我撑不了多久了。不要想干傻事。”我泪流得更快了。

“和卓啊,我本来没有要很多,我只要一份确定的爱,可连这也没有。但是和卓啊,不要说对不起,不要哭了。”

我们的过往都向我涌来了,我想起了我们的好多,想起你为我留长发,想起我们在街头游荡,想起我们一起熬过酷热,可唯独想不起你的名字。我的神明啊,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只好难过地说,“可是我忘掉了你的名字。”

你沉默了,说, “以后听见风声,便当我是在叫你罢。我就是风。”我想起你在甲板上对我说你不怕风,原来你就是风啊,你不怕风,所以你拥抱风的时候就是拥抱你自己。

窗外黑压压的大海翻滚着,要下大雨了,我又想起知琪给我编故事的那些夜晚,想起她说萨满们从神明那里得到力量,可是她没有告诉我,要是一个人的神明死了,那个人该怎么办。

你最后说,“我死后,把我沉入海底。然后,很高兴遇见你。”然后你脑子开始不清醒了,重复说我的名字,我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的气渐弱了。

是啊,我永远都会有一张船票,但我永远都不会再遇见一个你,我也终将忘记你,天高海阔,无人思及你呀。


很快,我的大脑功能紊乱得更厉害了,我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处在最幸福的时代。不知道跟与你看纪录片看多了有没有关系。我有时候误以为自己是知琪,在草原上奔跑,头顶大片大片的云。

那时的人们真幸福呀,不用不停地离开,有很多选择。

我每天都会看一遍你让我写的我们的故事,不敢忘记你,直到有一次,我将它忘在了船上,同时我也忘记要好好生活,但心总是感觉被人挖走了一块,空得慌。于是我把钱捐给了孤儿院,让他们代我养一个一周岁了还未被领养的孩子,然后去街边领了一颗安乐死药丸。我想你肯定猜到了这个,才让我好好记住。

一句话老在我脑海里打转,有时候它是在我脑海里唱着的,“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可是这个你是谁呢,我打算去看看。跳下海,我才发现原来表面看着黑乎乎的海水也是很清澈的,能看见岸上变形的人们。

濒临死亡那一刻,我又醒来了,是谁救了我吗?还是知琪说的天堂真的存在。

睁开双眼,白色的天花板离我很远,一个娃娃脸的女生突然探到我眼前。

“艾知琪女士,您醒了吗?”她的声音很甜美。

“你叫我什么?”

“或者说,和卓女士?您的满语名字是和卓。”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想起你一遍遍叫我的名字,问,“我的神明呢?我的神明在哪?”这个地方好陌生。“我是和卓,知琪是我外婆,我在哪啊。”

“您在沉浸式故事第三消费中心哦。”她一边翻看我床前的信息屏幕。

我的眼泪更疯狂地流着,我控制不住它。“那么,我的神明在哪?”

透过窗户,我看见外面的楼房建得乱七八糟,太阳很大,有人穿着大褂在阳台上乘凉,大蒲扇一拍一拍的,旁边放着几片滴水的西瓜。感觉什么不对劲。

“您刚从故事中回到现实哦,您还记得艾知琪吗?故事中的艾知琪就是您本人哦。”

我皱皱眉,越说我越听不懂了,“知琪是我外婆。”

“和卓女士,为了让体验者醒来后能快速找回身份,我们都会在故事中设定一个以体验者为原型的角色。您就是故事中的艾知琪噢。”

我怔住了,扯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针管,看见手上黑白交叉的老人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接下来好多天,我都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每天会有阿姨定期送来吃食,我眼前摆放一份协议书,它很明白地告诉我,我是艾知琪,一个退休教师,一个独居老人,平淡地过完了大半生,几年前被几个年轻人拉到这里,掏光我的积蓄,她们说得很好,说可以让我去艰险的未来体验人生,说可以让我觉得一辈子没有白活,我一下就被吸引了。我确实觉得自己一辈子有点白活的迹象。年轻的时候迫于年纪结了婚,没多久又离了,因为实在不遂心意,后来就越来越难找到合心意的人,总觉得别人不够爱我,我也不愿意去爱被挑剩下的人。

又在房间里拖延了几天,看外面车水马龙,这就是我们羡慕的时代呀。而且协议上说了,恢复期费用全免。

终于,我对送饭的阿姨说,让那个甜美的小姑娘来见我吧。

小姑娘来了,露出标准的微笑,“您想起来了?”

“是的。”

“感觉怎么样?我是您现在的负责人。”

“我想问问,我的神明,那个角色,他怎么样了?”

小姑娘露出难过的表情,“他死了,他是我们的工作人员,那个时候AI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是啊,你一直爱我爱得莫名其妙。我都没有深究过这个,原来这是你的工作。

“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

“噢。”

“但是因为他是最受欢迎的工作人员,所以他的灵魂被保留下来了,我是说,他的灵魂被程序员最大限度地保留下来了。您要见见他的灵魂,要跟他说说话吗?

您是他的第一个服务对象,他很看重您,他很希望您在故事里自然老死。他说,没有您的帮助,这个故事完成不了,所以他在遗嘱中把这个故事的收入都留给了您。”

我问,“我是不是很老了?”我都有老人斑了。

小姑娘很模式化地笑了,“您今年72岁,还能活很长时间呢。您要去见您的神明吗?”

“不,把我送去草原上,让我在草原上奔跑到死吧。”

“好的,女士。”

“最好跑的时候,下一场大雪,让我在大雪里冻得嘴唇发紫,跑不动。”

“好的。”

“最好雪地里再窜出一只漂亮的银毛兔子。”

“好的,女士。”

“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我说这话时已经开始痛哭了。

“不会,女士。”

“他叫什么名字呀?”你总该有名字。

“他叫风。”哦对,你都和我说过了,我又把你的名字忘掉了。

“那他的纪录片完成了吗?”

“完成了呢。”

“对世界有影响吗?”

“有的。”

“温度有降低吗?”

“还没有。”

我走到窗前,看见地上的小轿车仍然密密麻麻,墙上的电子日历显示现在是秋天。

风啊风啊,我会在雪地里死去。我喃喃道。这时,正巧一阵柔风吹进来,那风中有很强的热气。地球已经开始热了。


(完)

编者按

思念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力量,它能够重新塑造你的人生,如同这篇小说所展现的那样。这是一个情感细腻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并不美好的未来,然而情感会支撑着我们的人生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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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2012》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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